“代工厂”员工的灾难
座落沪嘉高速公路一隅的上海盈诚光电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私营小企业,其代工的产品却包括联想、苹果等大牌手机。兔年新春之前,这家企业爆出生产工人集体患上周围神经性病变的职业病。祸首,正是加工手机摄像头过程中的正己烷。
目前,8名受害工人联名向本报新闻热线16840123投诉,希望企业能承担责任。在调查过程中记者关注到,在职业病高发重灾区的行业领域,现行监管体系是否存在制度性漏洞?
在供应链“绿化”已成国际潮流之际,跨国公司究竟应如何强化其供应上游、上上游链条的职业安全和劳工权益监管?公众如何及时获得其供应链污染信息和整改情况的报告?这些企业理应接受监督,而非仅仅沉默。
正己烷之毒正己烷,是一种化学溶剂,它的挥发速度比酒精快,擦拭玻璃的效果也比酒精好,但是具有一定的毒性,会通过呼吸道、皮肤等途径进入人体,长期接触可导致人体出现头痛、头晕、乏力、四肢麻木等慢性中毒症状,病人可能因此患上周围神经炎,严重的可导致晕倒、神志丧失、甚至死亡。慢性中毒症状主要有,头痛、头晕、乏力、胃纳减退,其后四肢远端逐渐发展成感觉异常,麻木,触、痛、震动和位置等感觉减退,尤以下肢为甚,上肢较少受累。进一步发展为下肢无力,肌肉疼痛,肌肉萎缩及运动障碍。神经-肌电图检查示感神经及运动神经传导速度减慢。防护措施主要包括:佩戴自吸过滤式防毒面具(半面罩),戴化学安全防护眼镜,穿防静电工作服,戴防苯耐油手套。工作现场严禁吸烟,避免长期反复接触。
“苹果”有毒,同车间8名女工患上“怪病”
2009年2月,37岁的江西婺源女子李云达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很不对劲———莫名其妙地消瘦、严重的四肢麻木,头晕、呕吐,右手毫无征兆地发抖,手机被抖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一个月后,李云达已不能给丈夫洗衣服做饭了,甚至还需要老公来照顾,例如喂饭。
车间有毒女工同时患上神经病变
更让李云达惊恐的是,出现类似症状的并非她一人,同一车间里的魏颍、纪友枝、陈卫红、黄秀女、吴丽红、洪凌云等8名姐妹也在私底下议论着身上这些变化。她们随后想到了魏广兰———同车间那个31岁、来自安徽颍上县的工友曾在一年前出现过类似情况,后经华山医院诊断为化学中毒所致的周围神经病变。
李云达和这些女工共同工作的车间叫装网车间。盈诚光电科技有限公司负责人吴险峰证实,自己是一家为苹果等企业生产手机摄像镜头滤光片的企业。在生产过程中,工人需要将切割后的滤光片在清洗剂中浸泡并装网,并随后用超声波将滤光片清洗得泛出晶莹光泽。其中,浸泡、装网和超声波清洗工段均需使用的清洗剂实际上是一种工业汽油。
防护缺失工作过程没戴过口罩
据嘉定区卫监所事后调查发现,2006年10月盈诚公司开业后至2008年10月期间,一直使用溶剂汽油作为清洗剂,从2008年11月开始改用碳氢清洗剂。而据吴自己表示,碳氢清洗剂的主要成分也是汽油,两种清洁剂都含有一种叫正己烷的化学物质。据上海市卫监所和嘉定区卫监所向本报证实,正己烷为有毒有害化学物质。
李云达向记者回忆,当她第一天走进那个车间时,扑鼻而来的正是一股浓浓的汽油味。
当时她觉得有点晕,但是领她们进车间的负责人却说:“没关系,过两天就好了。”她记得,在那个不到50平米的车间里摆着用很多课桌组成的工作台,里面挤了20来个女工,每个工作台上摆放着8—10个大饭盒,盒子里装着满满的汽油,此外车间里还单独存放一大缸汽油。
她们的工作就是徒手从装有汽油的饭盒里拿出滤光片来清洗,整个过程中没有戴过口罩。由于刺鼻气味的刺激,她们常常感到恶心,有时胃口不好再加上食堂伙食差,尽管埋头干了大半天却连午饭都吃不下。“我当时就想辞掉回家,车间里走了好多人,那些年轻的只呆了两三小时就逃掉。”李云达解释最终决定“坚持”下去的原因———虽然每天要工作12至16小时,还时常为了赶货通宵作业,但一个月能挣2000多元,比在家种地“好很多”。到了冬天,车间搬到二楼不到30平米的会议室后,房间里开起了空调,她们头晕与呕吐的症状就更严重了。老板从外面买了感冒药让她们吃,吃了药以后李云达觉得越来越难受。不到一年,原本60公斤的李云达已经瘦得不到40公斤。
逃走的逃走了,坚持留下的李云达、魏颍等人则开始了像魏广兰一样噩梦般的求医过程。
她们去了嘉定中心医院、市中医医院、长征医院,那些医院在反复检查后都给出了同样的建议:可能是化学中毒引发的职业病,应该到化工医院去确诊。她们赶到化工医院,其时,魏广兰已在化工医院住院接受治疗。然而,根据《职业病防治法》,李云达她们必须首先获得企业出具的职业史证明,证明曾接触过有毒有害物品,才能入院检查诊疗。“公司给的回复是不可能,说我们所得的病与工作无关,厂里没办法负责任。”李云达的丈夫李先生告诉记者。
多方交涉赔偿几乎没有进展
交涉———从公司到区卫生局,再辗转回公司和区劳动保障部门。辗转间,又一个月过去了,事情几乎没有进展,而李云达她们的病情几乎每天都在变化。“走路像鸭子一样,腿抖得越来越厉害,手指捏什么都有触电的感觉。”最终,在市卫监所的干预下,经嘉定当地卫生、劳动部门协调,8名女工所在的上海盈诚光电科技有限公司出具了职业史证明。随后,8人入住市化工医院,经确诊全部是周围神经性病变,其中魏广兰、魏颖、吴丽红为7级伤害丧劳,李云达、洪凌云、陈卫红、黄秀女为9级伤害。身怀六甲的吴丽红在入院时只能依靠老公背着或抱着来移动,医生让她做掉孩子后才可以入院治疗。事后吴丽红和其他女工才得知,这种职业病在5-8年内不适宜生育。而当她们悉数躺在化工医院的病床上时,院方专家长吁一口气说:“幸好来的及时,否则会全身瘫痪。”李云达的老公则告诉记者,妻子的病比起其他人还算轻的,他听说魏广兰全身主要器官都出现损害,住院治疗时间长达228天。
合同终止工人无法接受赔偿裁决
兔年春节前,记者来到李云达租住的平房中,迎接记者的是一张盈诚公司与其不再续签劳动合同的通知。她和公司的合同已经期满,不续签似乎是件“合法”的事儿。此时,她已经拿到了双方因赔偿争议而诉诸司法的仲裁书,对赔偿结果李云达表示“无法接受”。根据相关法规和仲裁结果,她获得了3.5万元工伤保险理赔,这笔钱由上海市政府统筹支付,而盈诚公司只需为其终止劳动合同支付经济补偿金不到万元。她认为盈诚至少应该承担以后的全部医疗费用,并提供生活补助直至康复。然而一个身患周围神经性病变的人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康复?医生告诉她,也许过一段时间,也许很久,也许一辈子。她伸出一双不住颤抖的手给记者看,站着说话时间稍稍长一些腿脚就忍不住打颤。“我还能找到工作吗?”她喃喃自语着,眼中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就如同她曾经亲手清洗过的那些镜片那样晶莹。
执法之困:代工企业职业健康防护严重缺失
嘉定区马陆镇,高速公路旁的一个院子,座落的正是盈诚公司。曾发生过正己烷中毒的车间铁将军把门,现场工人告诉记者,现在的装网车间搬了地方,“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代工企业被罚12万元
不一样,是因为事发后卫监部门对公司做出了行政处罚决定,认为他们未按规定申报职业病危害项目并进行职业病危害因素检测、评价,未按规定组织劳动者职业健康检查等行为违法,罚了12万元。按照卫监部门要求,车间进行了整改,原先的正己烷清洁剂改成了低毒无毒的材料,缩短使用有机溶剂工作岗位操作工的作业时间,尽量减少接触有机溶剂的机会。
在新装网车间,8个机械排风柜装置开始作业,工人进入车间时还被要求佩戴防毒口罩。据嘉定卫监所提供给本报的信息,经整改,盈诚公司重新建立了职业病防治的管理制度及操作规程。据悉,自2009年3月31日起,相关部门共20多次到公司进行职业病防治检查、指导。
老板初中文化不知职业病
但事情并没有因整改而结束。身陷数起官司的吴险峰一脸懊恼地告诉记者,输了官司赔了钱,他“很冤”。“我在这个行业干了20多年,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从来没有出过事。”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用正己烷清洁镜片都没事,就他的企业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只有初中文化,对什么职业病问题真的不懂,用汽油清洁效果好,也是行业习惯,我只是按习惯做事情。”
吴险峰认为自己“倒霉”,出事后他前后支付的工人医疗费和误工、交通费近百万元,光鼠生长因子一针要200多元,有人连着打了几个月,隔天就打一次,住院期间工人的牛奶、加餐、护理都是公司董事掏的钱。他说,如果政府早点来指导,这些钱就不必白白花出去了。
但在盈诚公司开办之初,据吴险峰说,没有相关部门来提醒、指导他应该如何预防职业病侵害。
职业健康防护严重缺失
“很多企业都说不知道职业健康这回事,其实我们每年做了大量宣传。”市卫监所职业卫生监督科科长朱素蓉对此有些无奈。而更让她无奈的是,企业申办时有很多项前置审批许可,但独独缺了职业健康防护许可。根据现行法规,企业应当在申办工商执照时,主动向卫监、安监部门申报,由上述部门实施定期危害因素监测和危害风险控制培训监督。但是如果一家企业没有足够的社会责任感或者职业健康意识而没有申报呢?市安监局职业安全健康监督管理处处长邬振伟表示,对不主动申报的予以警告、责令限期改正,可并处2-5万元罚款,而在实际操作中,通常只对整改不力的罚款。
按照目前的执法模式,不申报的企业主要靠执法部门在茫茫企业中主动“搜索”。记者从市卫监所了解到,全市目前仅120名职业卫生监督员,历年来申报过的企业约16000-17000家,监督员必须划片区逐个寻找“漏网之鱼”,工业园区是查找的重点。如果企业不设在工业园区,逃过监管不是一桩难事。
嘉定区卫监所相关负责人坦承,法制意识薄弱,社会责任不强,只注重经济效益,职业病防治积极性、主动性不高在中小用人单位中是比较普遍的现象,职业危害已成为影响劳动者生命健康的突出问题。邬振伟也透露,目前申报的企业主要是大中型和外资制造业,小企业较少。据市卫监所公开资料显示,诸如嘉定区现存的职业病危害项目企业共2030家,但仅1185家企业依法进行了申报。据此朱素蓉指出,在整个职业健康监管链上,企业要自律,行业协会应负责监管,工业园区应在招商引资环节主动承担把关责任。相关专家认为,中小企业已成为职业健康侵害违法主体,一些由区县负责的工业园区以经济和税收为导向,职业防害被置于不重要的位置。
要改变这种现状,邬振伟建议设置新办企业卫生评价环节,从制度上确立其和环评一样的前置许可地位。朱素蓉也表示,在制度设计环节上应确立前期预防制度和年检制,对可能产生危害的企业,应先通过职业卫生审批再核发工商执照。
违法成本太低需要反思
而盈诚公司违法成本之低也同样需要反思。除去医疗、营养、交通等实际支出费用,该公司用于受害员工的赔偿尚不足万元,且只是“解除合同的经济补偿”,占赔偿大头的工伤赔付实际上是由政府统筹的保险承担的。对于李云达这样完全依赖打工维持全家生计的离乡农民来说,她的余生价值甚至连10万元都不值。邬振伟表示,《安全生产法》规定,发生生产事故后,每死亡一个人企业罚款10万元;而《职业病防治法》49条规定,出现职业病的企业首先责令停止危害作业,或提请政府按照国务院规定的权责责令关闭,并处10-30万元罚款。但事实上,关闭很少,这一条款前提是“对健康造成严重损害的”。如何界定严重?第几级职业病算严重?法规没有明确。“哪怕50个人得病,罚款也不会超过50万元。条款是详细的,但还不够明确,有一个人得病,企业该罚多少钱?”
转移危害
“苹果”就生产链“中毒”选择沉默
李云达她们并不清楚,盈诚公司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厂里效益好得不得了,活来不及干。”她们向记者提供了一份盈诚公司的客户名单,其中包括厦门舜泰、旭业光电、东莞舜泰、川禾田光电、厦门高晶以及厦门玉晶。
吴险峰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则坦言,在2009年之前,他的企业主要为山寨机和联想手机做代工生产,到了2009年以后就成为苹果iphone4手机摄像头的重要加工商,在其每天100万片滤光片的产量中,大概有近一半的产品是在为苹果进行代工。“我在代工行业已经很有名气了,这也要归功于李云达她们这批人,没有她们的功劳,公司是不可能为苹果公司供货的。”
控制成本“代工族”选择廉价清洁剂
吴险峰告诉记者,发生职业病事件时,正是他与苹果上游供货商———某台湾大型代工企业谈判之时。据他说,台湾代工商仔细评估了财务、生产现场流程、职业安全防范规章,确认没有问题后双方签下了协议。“我是第二手代工,台湾人转包给我的。”吴险峰表示做代工的资金压力一直很大,汇率一直在变化,连续两年工人要涨薪,按照代工行规产品每三个月降一次价,加工一片滤光片卖0.13元,只能挣一分钱。“做了苹果高端产品后这个利润还算可以的,之前做联想几乎挣不到什么钱。”在这种强压之下,控制成本,选择更为廉价的汽油清洁剂,或许成了“转包代工族”的无奈选择。
危害转移品牌企业把有毒生产线转出
朱素蓉认为,上游品牌企业把危害生产线转移到代工企业,眼下已成为职业病发病的重灾区。对于代工企业来说,控制成本是个严肃的问题。
在盈诚公司职业病事件中,除了负有直接法律责任的企业本身外,其下游的跨国公司、知名企业,并不能逃脱道德上的责任追溯。本报在接到投诉后多次联系苹果公司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因此目前尚不能确认李云达经手的产品是否就是iphone手机。但无论如何,作为盈诚公司现任的下游客户,这家跨国企业如何对上游加工商的职业健康防护实施监管、如何关注其上游劳工的人身健康权益,相关信息理应向社会公开,而非仅仅沉默。
正己烷之毒多家“苹果”代工厂有染
尤其是,类似盈诚这样的转包代工商,对于苹果来说可能不止三五家,一级供应商之上的二三级供应商中或许还有很多李云达们正在为权益而奔波。中国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发布“苹果的另一面”调研报告,透露苹果代工企业之一的苏州联建科技公司和运恒五金机电运营部工人均发生正己烷中毒。
但沉默似乎是苹果惯用的答复方式。其给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以及其他多家民间环保机构的回复就是“不回复”,甚至在长达几个月时间里,完全陷入沉默。据苹果公司公开资料显示,它承诺“确保供应链有安全的工作条件,确保工人受到尊重并享有尊严,同时确保生产过程对环境负责”,每年它都会发布一份“供应商社会责任进展报告”。然而2010年的苹果社会责任报告中,并没有具体供应商的名单和资料,其整个供应链始终处于保密状态。
按国际惯例,绿色供应链要求把环境保护意识、“无废无污”、“无任何不良成分”及“无任何副作用”贯穿于原材料供应商、制造商、分销商和零售商整个产品链条中。在“盈诚事件”中,涉事的下游大企业事实上远不止苹果一家,而在事件善后的过程中,并没有一家企业出来承担其应有的社会和道德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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